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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凤】七魇·凄无期|原著清水一发完

五年前写的玩意儿了,跟着贴吧一起炸了,在这里存个档

全文一万三,连篇累牍,但当时写得很认真…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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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开篇和结尾的时间大概是在第四部庄叔玩失踪的时候】

 

【起】

剑与刀许久不用了会生锈,就像记忆许久不被提起会消失殆尽一样。

 

一袭白衣的男子在一小泓流动的溪水里搓洗着染了一丝血迹的手,低着眼望向着水里陆离扭曲的影子,至于真正映他眼里的到底是怎样的风景从未有人知道。无聊的时候他会数一数自己杀过的人,更无聊的时候会想想那些人死之前是什么挣扎的模样,没准数着数着还会睡着——在血腥气绞出腻味的环境里他往往会失眠,这只是个不错的安眠方式。

 

然而同一种方法用多了总是会失效的。而今再怎么无聊,却怎样也睡不着了。月落乌啼三更半,清冷的夜风里却隐隐传来富有节奏的哒哒脚步声,听起来和这脚步声的主人一样从容。

 

白凤兀自揉着眉心:“你很吵。”他实在不想用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和来人说上任何一句话,而定了许久也不见得那边有动静,他将手上的水珠轻轻甩出去后起了身,前脚刚想使轻功,那女人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来了:“一个成天逍遥模样的人,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

 

短短一句话嗓音饶了好几个妩媚的弯儿,在清净的大晚上突兀的很。

 

“这话落在你身上,好像也很合适。”白凤漠然转身冷冷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妖媚的人指尖绕了一绺头发,眼波流转:“只是觉得身为杀手,这么厌恶血腥可不是好事。”

 

赤练这么回驳,媚眼瞥见白凤的嘴角微微僵了僵时她十分得意地笑了笑。

 

“……今天的这句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不知是勾起了白凤的什么回忆,这语气分明带了几分杀意,未等赤练分辨明白她便听见了衣袍摩擦空气的声音,待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空气里的鸟羽符起落翻卷,飘飘摇摇落在水面上漾开层层涟漪。

 

赤练抬了头,就算是稀疏的星光落到她眼里她也觉得有些许刺眼,她缓缓眨眨眼皮。

 

如今那天色与五年前一徹的月明星稀天气正好,待到天亮,会是个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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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故人。这四个字对于流沙天王之首来说是沾不上干系的,任何人都这么认为,包括白凤自己,也几乎这么认为了。

 

这么认为而已。太过相信自己,有时候反而是错的。不然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晚上,都会被失眠折磨得身心俱疲。白凤想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为何经年过后他时常不自觉想起的不是那个琴技超绝不卑不亢玉骨冰心的女子,而是那个属于黑夜、一身杀伐气的死亡使者。

 

他反反复复地做着七个梦。在墨鸦死后的头七,他做着反反复复的梦。

都是些零散的片段,可想来人生弥留之际能带走的,也不过是些零散的片段而已。

 

【壹】

第一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最早的记忆都是在死人堆里了。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世上原来有爹娘这个词,也许曾经知道,但也早就忘了。他拿着短刀在死尸的衣物里划拉,眼皮沉重很想就这么倒下去,但无奈尸体发出来的腐臭实在太过醒神,就这么躺在血肉模糊的一块地方他实在是不能接受。

死相扭曲的人就这么明正正地摆在面前他倒是一丝害怕都没有,这是他今天见到的第五具,如果能在这儿找到些碎银两的话,那腐烂的气味姑且忍下。

 

细节早就不能说历历在目,唯记得自己爱干净的习惯自小就有,他生死未知的父母把他生下来后什么都没给他,他只有在动乱时代里能从容活下去的冷漠性子。

 

那个时侯他第一次见到墨鸦。自然不能用美好的初遇来形容,哪家美好的初遇充斥着腐尸的气味。只知道那天太阳并不火热,蝉鸣也并不聒噪,因方处于未谙世事的年纪,于是少年墨鸦的脸,他多努力地回忆,都是记不清晰了。

 

“喂,你是谁啊,在这儿做什么?”

 

记那人的声音就比记脸要容易多了。

 

墨鸦对自己说得第一句话语气很是不和善。白凤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早就干了的血,擦下一堆细碎的血痂,趁着这当儿抬头瞥了墨鸦一眼,少年模样的人拖着一把只比自己矮一点儿的剑,分明是个很不起眼的人却还硬要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心里生出一阵鄙夷后,白凤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刷拉刷拉继续翻着东西,匕首与周围散落的金属做成的小器件碰撞着,发出钉琅的声音,表达出无视的意味。

 

“我说,这人是我要解决的,受了重伤逃命才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看来也不用我解决了——你让开,人我要带回去。”墨鸦十分理所当然而又自顾自地这么说着,一边迈开了步,又居高临下地瞅着这个小不点,铁剑在地上拖曳出呲啦的刺耳声响。

约莫不过十岁的墨鸦虽清瘦,却也比白凤整整高了一大截,白凤还需仰着头去看他,眉眼却怎样也看不仔细。

 

忽地墨鸦停了脚,盯着什么地方出了神,白凤认准时机紧了紧手里泛着白光的刃往对方那处刺去——眼看凶器在手里快要甩出去了,结果那少年身手敏捷得让人无法想象,制住白凤行刺的手只在一瞬间。

 

就这么对峙着,墨鸦开始打量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看着他下一秒就要开口骂人的表情觉得很是有趣。白凤满心怨气在心里积压了许久还没来得急发泄,就被墨鸦淡淡定定抢了话头:“这是你干的?”

 

墨鸦用指尖从地上夹起了某一不明物晃啊晃,不知是哪一段老旧的看不出年龄来的泛黄竹简,正在墨鸦手里被他敲得邦邦脆响。白凤只觉得那东西什么时候翻出来的他能记住才怪,无意中弄坏了什么东西他会在意才怪,这个不可理喻的过路人究竟是谁。

却不想墨鸦咋了两下舌,稚嫩的脸上满满的是“你死定了你死定了你绝对死定了”的决绝狠戾。

 

好吧稚嫩的脸上能有个什么决绝狠戾,顶多是板了板脸罢了,虽说墨鸦的内心确实在很努力地决绝狠戾,却在白凤眼里一点威胁都算不上——那会儿的白凤还不知道威胁这个词,只想着面前这个人快点走就好了,睡一觉起来明天天还会是亮堂的。

 

然而白凤并没有摆脱这个烦人的家伙,那时白凤并不知道在往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也没有摆脱他,直到墨鸦不知下落生死不明,或是成了祭奠江山的一抔黄土,白凤也未曾摆脱他。

 

 

【贰】

第二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暗无天日的囚牢里,白凤正漠然发着呆,看着囚牢的铁杆被壁火投射来的光铺在地面上长长的影子出神,指头在地板上不紧不慢地打着节奏。如果不是开锁的声音闯了进来,他会一直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外面的人扔进来了个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砸得劣质地板抖了三抖,那声音震得他头疼故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光亮还没透过门缝照进来一丝一毫门便又被迅速地锁上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排练好,真真训练有素。

 

白凤清清楚楚的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慢慢地用手支起身子,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喘了几口,顺带问候了一下那狱卒的祖宗十八代。待白凤认清了这个把自己拐到这儿来的家伙,看着他这幅模样,甚是幸灾乐祸,十分想开口冷嘲热讽几句,但天知道他会张着嘴话语在嗓子里卡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开口就变成了——

 

“……怎么是你。”

 

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在,墨鸦觑着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白凤好几番,就差没把他衣服给扒下来。借的光线太过昏暗什么都看不仔细,唯独那眼睛里的清冷卓然出众,渗到空气里添出的冷意让人无视都觉难。蓝发小子就这么一直不冷不热地和他对望,眸光像是波澜不惊的湖。

 

僵持了一会儿白凤才觉得些许不自在,那人的眼神分明是看到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例如说突然听见了一个哑巴开口说话。

 

然后他就听到墨鸦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你……原来是会说话的啊?”

 

白凤:“……”

 

一时间白凤对墨鸦的印象又抹黑了好几层,想聊天的情绪消失殆尽。那厢的墨鸦倒是泰然自若得多,笑了两声后一脸大老爷的模样躺下虽然姿势并不太优雅。

 

“怎么着?小家伙,”墨鸦得知自己在囚牢里有了伴语气也轻快起来:“囚牢还不错吧,环境虽然差了些,但总不至于饿死。”

 

之前白凤在流浪的时候,骂人的话听了不少,虽说很粗鄙,但他现在十分想把他脑内为数不多的尖刺语句用在墨鸦身上。他看着光秃秃的墙壁很是郁闷,认识他不久听他说过的话也就寥寥几句,这寥寥几句居然没有一句顺耳些许的,八字犯冲吗。

 

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这个十岁出头的人徒手把比他重好几倍的尸体当行李拖着走的模样,那时墨鸦的肩膀上还架着那只死尸已经发紫的手,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不好形容。

他没料到墨鸦能霎时间从他眼皮底下瞬移开来只留几篇枯叶在空气里飞舞,也没料到顷刻之后他就被偷袭得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也不知道练的是什么功夫;结果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他更是郁闷了。

 

简单且概括地说,他是被墨鸦敲昏了绑架过来的。

 

……好吧,没有绑,只有架。

 

不远处老大爷一般躺着的那一坨看样子是受了伤,白凤盯了他一会儿自觉挺无趣,那人躺着一动不动甚是像断了气。

 

白凤高贵冷艳地扯了扯嘴角,心说一句活该。

 

……

 

……喂,不是真的断气了吧。

 

想到这儿白凤的脑内莫名其妙地停滞一瞬,他又看了看那没动静的墨鸦,咬了咬牙鬼使神差地拖着全是锁链禁锢的身子蹭着地挪了过去,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在感受到墨鸦气息虽微弱但依旧连续并且确认那人只是睡着了时,他更加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白凤依旧很好奇为什么墨鸦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自己是被他打晕了拐过来的,他则是被拐过来了才晕倒的,真是无聊的对比。不过这兄台一头头发挺好玩的,漆黑靓丽长发及腰一张脸也是白得跟僵尸似的女神范儿,于是白凤把那墨色的发绕了一手指。

 

——“要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被师父罚得这么惨,你现在居然这么对我,我好伤心啊。”正饶有兴趣地扯着头发,墨鸦动了动嘴,但也仅限制是动了动嘴,身上的伤说话都能扯着疼,他没说。白凤觉得这很好,证实了墨鸦有诈尸技能,哪天和他在一起混,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诈诈尸能捡回一条命。于是他图好玩地又扯了两把那柔顺的头发,一脸得意。

 

墨鸦撇了撇嘴角,又嘟哝了句,声音太轻了白凤没怎么听清,好像是“怎么又不说话了”。

 

白凤揉了揉有点沉的眼皮,低下身去枕着墨鸦的头发闭眼小憩,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可他后来却睡着了,就像流浪的时候找到了一间能躲避风吹雨淋日晒的屋子一样。

 

【叁】

第三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总是这样长得没有尽头的路,寒冷与黑暗在壁火里摇曳,偶尔听见背后押送自己的兵死死掐着自己的肩膀吆喝一两句听不清的粗话。这条路白凤走得迷迷糊糊,他并没有活过多少年,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路远不止一条,梦靥一般令他记忆犹新,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

 

白凤都快忘了,自己是有个师父的。说是他师父也并不太准,应当说是墨鸦的恩师。在白凤眼里,那个男人最大的标签就是短命。

 

死得太早。这么描述他,倒是带了些喜感。但若这点喜感这能给那男人充满悲剧色彩的生命里添上些许欢乐,倒也不错,白凤这么想。

 

那是个很严厉的人,严厉到第一眼看过去根本不像是为人师表教人武艺的师父。往那地方一站,就像是一张白纸,边缘却锋利如刀。白凤是被兵卫带到他面前的,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铁链连着韩国的兵卫,兵卫把手里的锁链轻轻一扯,手上的新凝固的血痂便会被蹭破在铁链上留下血与脓的混合物。手腕上被铁铐蹭伤的地方渗下新鲜的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他就在这麻木的痛感里,听到周围方才还对自己张扬跋扈的兵卫恭敬地喊了一声“头领”。

 

冷着脸的男人将旁人遣退,单手随意摆弄了一下白凤手上的枷锁,沉重的禁锢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瞥了瞥眉目间满是戒备的白凤,眼睑动了动,神情明暗不定。而后他一把抓上白凤还在淌血的腕部将他生生提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只紧不松,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我只收过墨鸦一个徒弟。我带这个徒弟这么些年,交了他无数个任务,然而只完成了一半便返回来,这是头一次。”

 

墨鸦是谁?那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还想思考些别的什么,手上的伤被这么一折腾白凤只能暗地里龇牙,原本浑噩的意识清醒了些许,痛感让他背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他定了定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放开我。”

 

男人的目光锁在了白凤的脸上:“你往周围看看,看到了些什么?”

 

“不用看了,都是白骨,人的骨头。”白凤的手颤了颤,被握着的地方又血淋淋了些。

 

“呵,还挺细心。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处理重犯的地牢。”

 

“你不痛么?”男人加大了手中的力道,红色的液体顺着手臂曲曲折折地往下爬。

 

“嗤,”虽然抬起头来都要费周身的力气,白凤依旧把仰视的动作做得带上了不屑与鄙夷,他对上男人的眼睛,虽有气无力却字字带毒:“滚。”

 

“……”而后白凤感觉到对方制住自己的力气突然一松,他就这么顺势地被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拧紧了眉,这样就要死了?其实这般活着,倒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不久前墨鸦被扔进囚牢的那个场景,似乎那时候他伤的比自己还要重,被这么扔到地上是否也是这么疼,或是更甚。想到那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脸,他忽地有点不甘心了,还没好好教训那小子,就这么与世长辞,真是不应该啊。

那应当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微妙的想活的念头。

 

“错了,这里不单单是地牢,也是我让徒弟思过的地方。”男人掸了掸身上的灰,背过了手,眼神慢悠悠往一边摆去,却与语气一辙依旧是冷冷的:“墨鸦,你滚出来。”

 

……不杀我?当白凤颤抖着支起身子努力看清来人,心里只有两个想法,第一是果不其然又是这家伙,看来和他八字犯冲真是命中注定,第二是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出来的,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知道墨鸦的名字的。

 

男人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这两个孩子,一个十岁未满,一个方逾了十岁不久;一个瘦弱不堪眼神却凌厉得要把周遭空气冻成冰渣,一个低眉垂眼支着受了重伤还未好透的身子站在自己面前。他踱了两步至墨鸦面前,只问了他两句话,施加在你身上的刑罚是你未完成任务的惩戒你可知罪,把来路不明的人带进我门下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凤的脑袋嗡嗡作响,只把头靠在一旁的墙上,那厢师徒俩又零散地说了许多话,白凤什么也没听进去。

 

——“将军那里我去交代,至于你带进来的人,就由你带着。”男人这么最后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白凤居然听出了里面藏着几丝叹息,微弱得瞬间散在了空气里无影无踪。白凤心里生出几分惊讶来,虽说眼皮沉重,还是想抬起眼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后男人就背过身走了,就这样留了白凤一条命,没多说任何一个字,那人衣衫在壁火的微光中摆晃,旁边的墨鸦低声却有些急切地喊了一声“师父”。
男人没有应他,那一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高挑飘逸,走起路来悄然无声,清瘦的脸藏了不怒自威的傲。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走马灯,所有的印象都集中于那男人渐行渐远泰然自若的影子,这个人在白凤的记忆里占的部分不多,唯一深刻的而印象是这拥有着轻功天下第一的刺客头衔之人背影居然可以这么单薄,单薄得好似连喟叹都受不起,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一辈子都高高在上孓然一身,死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白凤一直没有看懂男人为数不多的笑容里藏着的僵硬与嘲讽,究竟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

 

究竟是有多么执着那样儇薄的笑意,让那男人死前嘴角也噙着这样的弧度,他对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应当是你第一次怀着犹豫杀人,我希望是也最后一次。”

 

“他死前,确实是这么说的。”墨鸦在他师父的墓前对白凤这么说道,他脸色苍白,讲出来的话语却云淡风轻。白凤与这个男人交集很少,从地牢的第一面到那男人死亡只有数月,命运的变数可以让活生生的人在数月间变成冰冷的墓碑,令人心底生寒,又不知如何怨怼。

 

姬无夜生性多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被落了话柄,姬无夜便下了密令让墨鸦亲手解决了他。

 

人无法从死人口中是套出真假。白凤只见过男人几面,心底最多生出些生命如蜉蝣的感慨,在这并不是白凤第一次见到身边之人离他而去,生命如草芥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懂,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质问墨鸦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是将军的命令,也应当有回旋的余地。

 

墨鸦说:“大多数人都想活着,可也有人一心求死。”

 

应当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明白,时时刻刻想着活命与杀人的杀手,总是负着数不清还不完的血债与情债。

 

 

【肆】

第四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曾问过白凤的名姓,并很随口地说了墨鸦的名字是他起的,若你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也可以让我给你起一个。

 

白凤并不记得名字这回事,让他说他姓甚名谁倒真说不上来。战乱的年代里活命总是最重要的目的,那些手里有着无数的金钱与时间的人,花街柳巷摇扇饮酒,亭台楼阁赏景对诗,王子皇孙皇亲国戚的名姓表字一个比一个正式悦耳且风雅。而白凤只是个无名的流浪者,但说实在的他宁愿一直这么无名下去也不愿意让那男人起名字,能给墨鸦起名叫墨鸦,没准会给自己起名叫墨鸡墨鸟墨鸽子。

 

“白凤。”白凤顿了顿这么回答那个男人。

 

那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名字,也有根有据。几天前他对墨鸦的名字表示揶揄,墨鸦也十分无奈,手头上帮白凤的手腕缠绷带,眼睛也没抬地说,那是师父起的,我还想叫凤凰呢,威风凛凛的百鸟之王,但我哪敢提。

 

墨鸦把绷带绑好了结,抓起白凤的手仔细翻看确认包扎没有纰漏,抬起眼来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猜。白凤挑挑眉。

 

你猜我猜不猜。墨鸦自知自个儿自讨没趣,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表示自己的无谓。

 

 

/

 

“我叫白凤。”白凤在他师父面前这么回答,嘴上挂了笑。

 

那时候他知道这因微不足道的好胜心理而给自己起的名字将伴随自己一生,只是没明白这名字会随着一些不可磨灭的东西刻入骨血,埋没在岁月的阴霾下,不经意提起时会让他看见心灵上除不掉的斑驳。

 

事实上,白凤也不知为何当初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拐来这儿时自己没有想过要逃。是不知道逃还是根本不想逃,命运总是在这些不经意的地方作了转折,让人不暇反应自己是什么时候选择了什么样的路。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去处,也想好好活着,然而为什么要活着,又没有了头绪。

 

找不到答案便别想了,平白劳神。活着就是活着,想那么多干嘛。

 

墨鸦总是带出这样的话,认识了他这么久,几年来都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叫白凤别想三想四,虽是这样时刻在墨鸦身边形影不离,但白凤依旧看不懂他,看不懂那个在他面前插科打诨揶揄调侃,杀人之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冷面杀手,就像小时候他看不懂师父。他与已成了禁军头领的墨鸦在树颠迎风站立,看着繁华的都城华灯初上,嘲讽他的凉薄:“我与你不同,活着,总不能蒙着双眼。”

 

墨鸦咋了咋舌,任何事情在他心上都变得无所谓:“在你看来,我就这么冷血?”

 

“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墨鸦干干地笑了两声,了然道:“也是。”

 

白凤摇了摇头,墨鸦的心思他只能摸清几分,他只知道墨鸦一向是敬重那个男人的,如今墨鸦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许是因为那男人临终前对他的嘱托。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若哪天我也像师父那样背叛了将军,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你会不会下手轻一点。”

 

墨鸦回答得利落:“不会。”

 

白凤的脸僵了僵:“所以我才说你这个人——”

 

“我不会下手。”

 

墨鸦阖上了眼睛:“当年若不是师父亲口让我杀了他,我也下不了手。”

 

“你方才说……什么?为什么?”

 

墨鸦说:“一个人没有活路的时候,最起码有权利选择死法。他想死,我只能成全。”

 

“……”

 

墨鸦接下来的话则指向不明:“而且我没有蒙着双眼。我也有看重的东西。”

 

白凤神色变了变,一脸不想相信的样子。

 

墨鸦淡淡地瞟了白凤一眼,抬起手来把白凤被风吹乱的头发捋顺。

 

这么个小动作把白凤被吓得一个激灵瞬间错身躲开,当即下意识抵触:“你干什——!”

最后一个字最终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一时间忘了二人还是站在树颠只凭自身站立保持平衡,稍有动作失了平衡的人是不能在树颠上站得稳的,于是那个根骨清秀习武多年轻功极少出过意外的白凤在墨鸦一个小动作的迫害下破天荒地从树上滑了下去,视线里只剩旋转晃悠的灯火与枝叶。

一时间白凤十分懊恼,心底所有感情全化为了想打他一顿的愤懑,想了想好像自己也打不过他,当下只能运气背手直身几个侧翻,最后安稳地在离自己比较近的一个枝桠上站定了身子——姿态从容优雅,但抬起头来看向比自己站得高上些许的墨鸦时眼神藏了几把刀。

 

“诶呀诶呀,别这么生气嘛,”墨鸦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他背着满天星辰的微光,低头对站在地处另一枝桠上的白凤道:“大哥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轻功怎么样,看样子还不错,没掉地上。”

 

“有你这么试的吗!”白凤厉声,疑问句式说出口变成了感叹句。

 

墨鸦的声线立刻牵上了些许委屈:“……你真的生气啦?我错了,刚才应该扶一下你的。”

 

“你——”白凤一时语塞,到底是回驳“所以你觉得趁我不提防的时候弄我头发理所应当是吧”好,还是回驳“滚边去谁要你扶”好,度量一下又有点悲哀地发现两句话气势都弱得不行,每次那人拿腔捏调装起可怜来自己就没有办法应对,装可怜这套明明只对追女孩子十分有用,怎么会弄得自己也无法招架,真该寻个时间检讨。

 

“喂,在想什么?”

 

白凤成功地被墨鸦吓了第二个激灵,当然这回他站得很稳,片刻后他没好气地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到自己身边的人道:“没事,在想你什么时候死。”

 

“你就这么想咒我?”

 

“是。”

 

“……”

 

“喂,”白凤对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不自在,所处地方比较低,顶上树叶繁盛阴影盖下光线暗淡斑驳,他补了一句:“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啊。”

 

“我知道。”对方回,语气听起来很轻快。静谧中白凤又感受到自己的发丝又一次被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覆住,这回他依旧僵了僵,但最终没有躲。

 

就当是小时候扯他头发玩而收到的报复吧,白凤心里有些不平地想。

 

像是有些尴尬,他转过头去想看清墨鸦的脸,好奇心想让他想知道那个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幸灾乐祸洋洋自得呢,还是纨绔子弟一般的轻佻,还是那种淡淡的、像是以一个平和得不行的姿态藐视世间种种的凉薄。却还是奈何不了阴影太重,然而那只早已沾满血污的手为自己捋顺头发时候带的温度,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无比清晰。

 

年少时白凤时常懊恼自己看不清太多东西,这所谓花花世界靡靡红尘,所谓的黑白不分颠倒乾坤,让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滑稽得不行;谁又能料到直至他自认为看清了世事悲欢却只能自嘲,时刻这么清醒,看得太清,连做美梦的资格都没有。

 

 

 

【伍】

第五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白凤第一次见识到墨鸦杀人的手段,是在师父辞世不久。那段日子墨鸦依旧该习武习武,该巡逻巡逻,该偷懒偷懒,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躺在树上打盹,微微眯起眼睛偶尔表达一下对聒噪蚊虫的厌烦,拉白凤去市井之地找漂亮女孩子的时候兴致勃勃,脸上笑得风流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正常得愈发不正常。很久很久墨鸦都未提过那个死在他手上的人,好像光阴真的把所有东西迅速地冲淡了。

 

只是从那以后,白凤从未见过墨鸦杀起人来犹豫的样子,就算身上重伤得随意一动地上便多了一群血斑,下手依旧像饮酒一般干脆。

 

“死了?”白凤捂着肩上方才被这已成尸体之人弄伤的伤处,这家伙砍得有些深,回去包扎要费好大劲了,白凤一边这么想着,踢了那个在墨鸦武器上挂着的、经历了激战之后浑身血淋淋的人,一边向墨鸦问道。

 

“死了。”墨鸦一把把人扔地上。

而后他就地坐下稍作放松,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你刚才的样子,真不像你。”

 

墨鸦听得这句话像是想笑,一口气升上来却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他咳嗽了几声,捂着嘴,还是没挡住血从指缝里渗出来。片刻后他把手一抹,嘴里余得溢出的腥稠液体就这么顺便地咽了下去:“那你说,怎样才像我?”

 

“伤成这样,回去再说吧。”白凤皱皱眉:“再在这儿待下去,你的轻功还能用吗?”

 

“喔。”墨鸦挑眉努努嘴,“让我再看看这个可怜鬼,明明是想去刺杀姬无夜的,结果连他的面也没见着。你说,我给姬无夜立了大功,他会怎么赏赐我?会不会给我一个统领做做?”

 

“……你是想秉承师志,还是想单纯地想攀高?”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没来由地,心里添了一番堵。白凤缓缓蹲下,捂着肩膀的姿势有点别扭,姑且也忍下去了:“那也让我看看这个可怜鬼。如果哪一天刺杀姬无夜的是我,你对我下这么重的手,我受不受得住,受不受得起。”

 

“相同的问题,你问了很多次。”

 

白凤讽刺道:“你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这个人,真是寡情得可以了。天生的杀手便是这样吧,如假包换的,白凤这么想,心里不知怎么的泛上一股叫悲凉的情绪,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一个为了大局可以手刃自己如父一般的恩师的人,心里软上半分也是天大的笑话了,那么自己心里对他抱有的一点点期望又是什么呢?或许说是期望也太过矫情,那又为什么会觉得失落?笑话,都是笑话。

 

后来许多事情都戏剧性地发生,墨鸦当真坐上了当年师父的位置深得姬无夜信任,白凤的问题……姑且也算是回答了罢,不知是墨鸦习惯了说话绕弯还是自己阅历太浅,他始终没有听懂那一句“活着总不能蒙着双眼”是什么意思,也没弄懂他在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什么叫答案我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都是后话。

 

这个场景,就在梦里湮灭得不了了之了。

 

他自认为能想起一些干净的值得回忆的东西十分不容易,毕竟从小接受的训练里离不开血,自己的或是其他人的都时常粘在身上。美好的东西见得不多,便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段是有多残酷,可他确确实实知道自己不喜欢杀人。偶尔满手的血让他很是不自在,对手上血污的清理怀着过分的偏执,他着实觉得除了逗鸟之外洗手也能称得上另一件美事,前提是没有某只烦死人的乌鸦在耳边烦他。

 

“唔,身为杀手,那么厌恶血腥可不是好事。”

 

“在还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来管别人的闲事,就是好习惯了?”白凤的指搅动水面激起了一阵阵荡漾的水花。

 

“啧啧啧,”墨鸦挠挠下巴:“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的嘴还不至于这么毒。”

 

白凤给了对方一个眼刃:“有话快说。”

 

那厢顿了顿:“其实也没什么话。”

 

“那我走了。”

 

“诶诶诶诶诶别冲动!”墨鸦一把拉住了白凤的手腕,对方一个拧腕下意识想挣开,无意的防范带起了墨鸦比试的兴致,一个手刃下去想偷袭那人的脖颈,白衣青年一个冷眼瞥过迅速伏了头带着腰拧身,腕部在对方手里转了一个弧度,无奈凭气力墨鸦还是比白凤多吃了几年饭,待衣摆掀风的声音停下,墨鸦身上带的暗刀停顿在了离白凤脖侧只有一寸不到的位置。

 

“……放开。”背部被压在树干上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前的墨鸦一脸得逞实在是让人看不下眼,实在不习惯被人挨得这么近便把头偏了偏。

 

一身墨衣的人把脸凑近了些,另一只手卡住对方下巴生生扳过来让白凤的视线与自己的保持平视,伸指轻轻描摹那人的眉眼,话语里加了些许居高临下,明明是说教的语气,却带了可疑的起伏:“如果对方是别的杀手,恐怕连说这两个字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白凤脸一冷直接屈膝给了对方一个腹踢直击,看样子是未留任何情面的,墨鸦在讶异下抖了抖眼睫后在下一秒发出了惨叫:“喂喂喂喂喂轻一点!”

 

白凤把墨鸦的手又反拧了几分,一脚踩上他的腰下了狠:“你可以试试,再把对付女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你会错意了吧,”墨鸦的脸缓和了些,带着理所当然的心态道:“大哥我那是关心你给你的忠告,你这么害羞做什么呀,小时候还和我睡一张床呢——哎哟喂喂喂成成成你放手!”

 

白凤直接放手甩开对方几丈远,末了似乎是很无奈地抿嘴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去想墨鸦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花精力去看透一个人,实在太累。

 

如果答案并没有存在的必要,那本不存在也无甚大碍吧。

 

“探你的情报去吧。”

 

“喂,如果这次我没有活着回来的话……”

 

“你敢。”白凤身影顿了顿,眸光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干涩打断。似乎是不想得到那人的回音,白凤当日常打闹结束一样迈步离去了,并没有见到他身后的墨鸦以一个什么样的目光目送他离开。

 

梦里白凤是看到了他的眼神的,但那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站立姿势,平常不过的淡然目光,眼里的柔光漫漫长长,风簌簌拉拉刮着,不知道是谁心底泛上了压抑多年的东西发酵成了酸。似乎墨鸦从那时起或是更早心里的那个他就以这样的姿态望着白凤,直到他的眼睛永远闭上,再也看不见那只骄傲的凤凰。

 

 

【陆】

第六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白凤很早就以为他看透了生死,世间人物形形色色,行走世间如走马观花,从未拥有过的人不会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但也只是以为。

 

墨鸦在任务上总是很拼命。白凤不清楚他是为了什么,明明他该恨姬无夜入骨——但也不一定,没准恩师的死于他没有多大影响,只是觉得做了一件身为下属该做的事,杀了一个该杀的人。谁知道呢,那个行事带着点黑色神秘气息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固然自小在一起长大,但谁也奈何不了改变。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墨鸦只是姬无夜麾下一个普通高手,并未有头领的头衔,白凤一生血债累累杀人无数,不记得那时候和墨鸦是去杀什么人,只知道那次任务里杂兵不停地冒好像永远杀不完,他与墨鸦都是完整一个人过去,待杀得现场成了一片血海尸地,他俩都只剩了半条命。

 

白凤伤的稍微轻些,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翻了个身,扯开了伤口令神经清醒了一半,一身白衣沾上了许多污秽,血红色大块大块地分布,往出涌的是自己的,干涸了的是别人的。他睁开沉重的眼皮适应黑夜的光线,顺其自然地看见了躺在一旁的墨鸦,那人的脸本就没有血色现在更是苍白,这般场景入目让白凤彻底醒了过来,不经思考的反射弧让他伸手拍了拍墨鸦的脸,不知是重伤无力还是别的什么,抬起手时还有些控制不住的微颤:“喂。”

 

半天未接到回应,在刀口上舔血的身份本就时刻九死一生,在重伤的时候毙命是杀手最常见的死法——他的常识这么告诉自己,然而现在这个常识却一下一下地冲撞着他的神经,脑内突突地跳着,下意识地排斥这个事实。

 

他发现他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人彻底从自己生命中消失的话会是如何,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像是原本理所应当属于自己的、自己又从未发现过的东西忽然在眼前破碎掉,内心忽然空缺的地方永远填不上,在这空荡荡的空间里好似有哭泣的回声,而眼睛却始终迟钝吝啬得不舍得挤一滴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却又不得而知,这是在质疑自己的心理,还是在质疑那个武功高强的人已死的事实。

 

“……你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后墨鸦是这么回答他的,气若游丝。白凤愣了愣。

 

“那便好。”看着那人一双依旧清静明亮的眼,墨鸦笑了笑,又加了一句。

 

那瞬间白凤觉得天塌下来一般沉重,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瞬间失了力气,手还扳着墨鸦的肩膀,头就这么倒在了墨鸦的颈窝,他微微喘着气,好似这么个简单动作花掉了他仅有的精力。

 

他觉得自己真是伤的太重,血淌入眼,弄湿了眼睛。

 

他笑了笑:“果然你这样的祸害,命长的很。”

 

“为这些杂碎死了不值。”

 

“别自大了,没准哪天你的命真的会了结在这些杂碎手上。”

 

“怎么会?为你而死我才勉强能接受。”

 

“这么喜欢胡诌,活该被阎王赶出来。”

 

“不是胡诌,是真的。”

 

白凤实在太累,时时刻刻都能睡过去,墨鸦答了什么他并没听清,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思忖着,自己和那家伙都活着,便是万幸。……如若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该有多好呢?

 

他感觉到一只还沾着血迹的手轻轻捂住住了他的眼,也感觉到墨鸦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就像回到了多年前他俩还睡在一起的时候,那人的身上依旧是厚重的死亡气息,却有致命的安眠作用,一直以来都是。他听到那人在自己耳边淡淡地说——“天快亮了。”

 

 

【柒】

第七日,做的应当是这样的梦。

 

他能记得起有关墨鸦的许多片段,幼年时不要脸地与自己挤一张床榻的,在师父墓前直挺挺地跪着神情肃穆的,血雨中身影飘忽奋力厮杀的,在房顶上冷冰冰地谈着人生冷暖的,在比试轻功之时情挑地逗弄路旁漂亮女孩子的,从皱眉发怒到笑语喋喋,从所向披靡到云淡风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取而代之的是白凤在将军府里最后一次回眸所见的,那个重伤在地满身血痕却笑得无比欣慰的墨鸦,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回忆得起它,那场景太过惊心动魄,惊心动魄得让他还未意识到任何东西,就这么被强制地让那个场景在心里刻了章,以血为印。

 

墨鸦笑得不多,但好歹是笑过的的;可在过去白凤看着那满脸不打紧笑容挂嘴边的人,总觉着他并不是真正地开心。

 

——唯一一个真实的笑容,居然也是最后一个吗?

 

师父过世的时候他并没有体会什么失去的痛楚,以为自己是看得东西太多太杂早已麻木,自己虽然年少但命运多舛,生死定数早已看得透彻。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于万物生灵来说,无论命运如何,心境如何,思想如何,都是一样的。

 

这该死的共鸣。

 

那时候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墨鸦一直把自己藏得太好。尽管他对这个世界无可奈何,尽管他对恩师的死悲痛得已近心死,尽管他内心的仇恨无处宣发,却依旧活成了无坚不摧的模样,在血雨腥风中活得游刃有余,并以他的方式护着向来懵懂的自己。他也才想起多年前墨鸦曾说过一句“为你而死我才能勉强接受”的玩笑话,那么简单的一句,在墨鸦死去之时分量忽而重得令他负不起。

 

可此后,白凤都只能孤身一人带着这些在这江湖上踽踽而行。因为有一个早已不向往自由的人助自己冲破了无形的鸟笼,以命相抵,真是蠢透。

 

他的怀里抱着弄玉,脑内空荡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什么挣扎都做过了——唯一知道的就是往前逃,可天下那么大,若普天之下都是牢笼,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怀里的佳人是他唯一欣赏过又从心底有过好感的女子,是脉脉柔情烈烈真性,是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做的一场梦,梦醒之后照旧要面对满地荒凉,或许美梦总不会维持多久。

 

可是那个身着墨衣的人,居然就融进了他的生命里,不掺杂任何轰轰烈烈,有关他的记忆丝丝缕缕又淡泊安然,一如那个男人平时的神情。他埋在白凤的内心深处,深得连白凤自己也找不到,偶尔想起的时候会让原本平和的心起上波澜。他觉得这或许也不错,就算那男子已然死去连尸骨也不知所向,可最后毕竟还是让他懂了一些东西,期许是那人的心吧。

 

只愿这一次,不是自以为是。

 

 

【终】

树上的白衣男子原本涣散的眼神变得凛冽,鸟羽符飞去的一瞬间便听见了暗器与赤炼剑碰撞的叮当声,而后那个毒药般的女人腰肢款摆地走来,嘴里一阵咋舌声。

 

“哟,这么凶。”赤练娇嗔道。

 

“你又来做什么?”

 

赤练慢慢悠悠抱起臂,去瞟天上的月亮。“与你一样,想念自己想念的人。”

 

白凤的神色闪过一丝复杂,低眼瞥了赤练一眼,破天荒地没有想把她赶走的欲望。卫庄失踪之后至今寻找未果,怕是那女人再坚强,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心慌。有时他会心里对赤练生出几分怜悯来,那怜悯又会不知所谓地转向对自己。恩怨情仇?果然有趣。他想起在墨家机关城里他满面嘲讽的这句话,是因为看到那群人为了所谓的江湖情仇而矫情兮兮,也是因为自己所重视的人早已不在。

 

一个人变强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想要守护的东西都失去了。

 

“怎么,被噩梦缠绕,脱不了身了么?”赤练问道,看着白凤的神情无比玩味。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白凤嘴角弯起了弧度透着高傲,但里面还是带有几分真实笑意的——如若每个梦都能见到他的话——“是美梦。”

 

地上的流沙与微风缱绻,一如流沙组织中任何一人漂泊的命运。

 

与这世界交手的这么些年,昔日的少年早早地失了当年的兴致盎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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